hibernation

自用雕花厕纸

*巨物恐惧症


我是个流浪摄影师,

这是我来到地球边缘的第一天,来看日出。


为了来这个地方我骑了3576小时山地自行车,在海边丢下了它,乘上渔夫的船,再徒步行走了4219小时,路上我碰到了我身边这位朋友,他也是个摄影师,知名摄影师,在全球顶尖摄影师前十排行榜里。


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那当然是因为一路上他都在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自己,他的哪张作品得了什么国际知名奖项,前不久刚拿了什么重量级头衔又或者是他七个月大的时候就完成了他的第一幅金奖摄影作品。


这些奖项和头衔我当然都不知道,因为我只是个流浪摄影师。


我和他爬上了一个山坡。山坡上的植物都很老实,彼此商量好了不卷就不卷,好像向日葵变种,工工整整的,矮矮懒懒的,甚至连歪倒的弧度都一样,没有谁比谁长得高。


我们在半山腰停下了脚步,天空黑漆漆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但是山下的湖泊却倒映着不知道哪里的光,折射出迷幻的色彩,在湖水的荡漾下晃来晃去,令人晕眩,所以视野大体上还是亮的。我问他,

“太阳什么时候出来?”


“再等等吧。”


时间过了很久,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我又问,

“太阳什么时候出来?”


“再等等吧。”


湖泊倒映的光源渐渐暗下来,温度似乎也随着光范围的逐渐缩小而消失殆尽。我坐在草地上,抱着我的相机,看着脚边的草从尖尖凝结到草根,我的身体好像也从头到脚被刷上了一层白霜,仿佛冰糖葫芦的糖壳壳。我伸出舌头舔了一口自己的手臂,没有任何味道。


我用冷得发颤的声音问他,

“太阳还会出来吗?”


“一定会出来,而且它的壮观一定会令你瞠目结舌的,我的朋友,相信我,再等等。”


“为什么你那么笃定。如果它再不出来,我就要走了,我不想让自己变成雕像被风吹走。”


“墨子推算出来的规律告诉我的,天行有常,整个宇宙都在人类的掌控中,太阳一定会出来。”


“墨子?你看起来不像是研究汉文化圈的人……”


“这有什么,他很早就发现了小孔成像,一直是摄影圈的主流信仰,我们都是他的追随者。”


“好吧,可我并不赞同你,自从太阳变成红巨星之后,谁也不知道它会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也许是头顶,也许是海里,也许是跟PS一样,一瞬间就直接被粘贴复制在天空了。它那么自由,当然也可以不出来。”


他突然转过身子面对着我,虽然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能感受到他审视的眼神,在浓重的黑暗中像鹰一样盯着我。


“太阳有自主意识,简直太离谱了,这都是谁告诉你的?”


我耸了耸鼻子,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那么激动,这只不过是我自己观察到的,一个流浪摄影师的角度。


他张口刚要说什么,我发现自己突然能看清远方的树了,指着那里发出人类大受震撼时会发出的返祖叫声,也因此忽略了他狰狞的表情。


他猛然转过头,冲到山坡边缘。我狠狠抖了抖身子,霜渣都唰唰唰掉下来,有的还黏在衣服上,被我奔向山坡边的时候甩了出去。


起初那团红色还躲在树林背后,十几秒后它现身了,迅速占据了半面天空,存在感十足。如果你想象不出来,就把天上成片的晚霞当做我现在看到的恒星的体积好了,那些生长了几百年的参天老树在它面前渺小如蝼蚁,卑躬屈膝毫无存在感。


日出了。日出了!


我突然相信阿波罗是存在的,因为这轮太阳红得要命! 大得要命! 我能看到它外部一层又一层粗壮的经络包裹着蕴含巨大能量的核心在不停膨胀收缩,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旋转着向上攀升,仿佛神明的巨大心脏在跳动。如今到了它的中年阶段,力量也愈发蓬勃,更加肆无忌惮地向行星臣民展示自己的生命力,宣示着对银河系的绝对统治。


我已经激动地说不出话来了,红色火球正在迅速向上移动,我们像虔诚的追随者一样沿着山坡向上追去,激烈地奔跑和情绪的亢奋使我汗如雨下。我感觉自己又冷又热,仿佛病了,但我停不下来,我的手臂抖的跟筛子一样,快门键快被我按烂,根本无心思考什么构图什么取景。然而我的朋友好像有三对眼睛,一对看太阳,一对操作相机,还有一对正盯着我。


他看到我的操作,急得对我大喊:“你在干什么?你这是在亵渎相机! 这种景观要从侧面拍才壮观!”


我听他的话调整了镜头,发现居然真的能拍出太阳的立体感! 日地距离什么时候如此之近了。我感觉呼吸越发困难,不知道是跑的还是犯了巨物恐惧症。


当太阳稳稳停在天上不动的时候,周围起风了,并且力度越来越强,远方树林里的树叶仿佛魔术师手里的幕布,被“唰”的一下揭下来,长得一模一样的各类植物叶片纷纷从我脸颊擦过。


我转头望向天空另外一边,随即被震撼得差点跪下。那片天居然堆砌着又密又厚的云层,不停流动旋转,中间坍塌出一个大洞,仿佛随时能将人吸进去。


我的窒息感更强了,今天这番景象差点颠覆了我二十多年来的世界观,我一直以为天空广袤无垠,只要愿意,就可以飞出地球流浪宇宙,四海为家。而这个大洞,仿佛是神明的嘴,嘲笑着我的狂妄自大,云洞是天井,我一直被豢养在四合院里。


我瘫在地上,拍摄耗尽我的所有力量。


我的朋友看起来比我专业多了,他拍了很久才结束了自己的工作,我们两个靠着大石头坐着,山下的湖泊被太阳占有,红成一潭血水。四周亮度不高,虽然日出了,但是太阳的光芒并不强烈,像烧的通红的煤块,温度很高,但并不耀眼。我忽然有点想念很久很久以前太阳还是黄矮星的时候,人眼无法直视太阳,也因此敬畏它。


“这次的金奖我拿定了,不枉我花了这么多时间来这里。”


“我也相信你能的我的朋友。还有那个云洞,你是第一个拍到它的摄影师……”


“停停停,难道你不想看我拍的作品吗,你这个不专业的家伙?”他瞟了一眼我手机的相机,用极其傲慢的语气对我说到。


不过我没有什么情绪,深深叹了一口气,


“都不重要了,我已经亲眼见过许多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世界奇观。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只是一个流浪汉,算不上摄影师,我去过许多地方,见过许多人,相机只是我谋生的工具,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因为不管是记录情绪、能量还是真实,它都做不到。比起相机,我更相信自己的眼睛。”


“从刚刚开始我就无法理解你,你的思想层次太低,你的脑子里根本不存在科学概念,相机诞生的意义就是为了征服世界的,它在向宇宙宣战:看吧,不管是资源还是时间通通属于我们。”


好吧,我相信他真的是墨子的信徒。


“万物是属于自然的,时间也是,也许对于自然来说,根本没有时间这个概念。我时常会惋惜自己为什么不能成为一个容器,去记载所有我看到听到感受到的东西,那样记录下来的东西一定比相机更真实,虽然我的生命只有一瞬,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等到我死去的那天,再把所有记录连同我的身体一起还给自然。”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自然是什么?”


我思考了两分钟,盯着红色湖水开口,“它是那潭湖水,是我们脚下的山坡,是那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的太阳。这么说可能不准确,自然不是一个实体,而是一个概念,它包含了万物……”我深深叹了口气,有点解释不下去,“你说得对,我的大脑确实很低级,人类在自然面前是如此渺小,以至于我只能用自己低级的生理器官去揣测自然是什么。”


“照你这么说,它是科学的敌人,因为它不可知。继续说吧,让我看看你低级的脑子里到底还藏了哪些愚不可及的思想。”


说实话,他无法理解我,我更无法理解他,他的嘴里说着科学,却不允许自己的观点受到任何逻辑上的挑战,墨子本人听到也会连连摇头的。


“我不说了,我承认我们观念上的不同,但这不重要,因为在这里,我们不是同样被这样壮丽的奇观所打动吗?感谢审美让我们相遇。”


“我可不这么认为,你欺骗了我,看你的装束,我一直以为你也忠诚于墨子,没想到你的思想居然如此可怕下流,遇到你真是晦气极了!”


那就再也不见吧。


我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虽然在路上遇到同道之人不容易,但志合是没法强求的,我也有自己的旅途。接下来我们就会分道扬镳,他去赢他的金奖,我去寻找我的自然。


于是我转身背起背包站起身来,边走边低头查看自己的相机,想看看自己都拍了些什么。


但是我没能打开相机,反而是脑袋被打开了。我感觉大脑里仿佛有一扇上了锁的腐朽木门被猛地踢开,发出木板尖锐而难听的摩擦声和散架声。钝痛感向蛇一样从脖颈爬上后脑勺,我感觉自己轻飘飘的,好像除了脑袋,整副身体都丢失了。


我不受控地倒在地上,在一片天旋地转的视野里看到了我的朋友,他扭曲变形的像是毕加索笔下的脸和一块蜘蛛形状的沾满粘稠液体的石头。


太阳是红色的,天空是红色的,到处都是红色。


我看见他的嘴巴一会儿变成三角形,一会儿变成菱形——


“你背叛了墨子,既然那么想成为容器,那么就去地下见你的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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