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bernation

冬眠储粮库

电梯

*记梦  循环


(F 0)


无光,阴雨。

这样的天气并不适合郊游。

但组织者显然不这么觉得。


到分别的时候了,大巴载着我们驶回旅馆。旅馆的感应门自动打开,发出设置好的迎宾广播——“温馨服务,宾至如归,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欢迎回家”。


 大厅光滑的大理石地面布满了肮脏的水渍和杂乱的脚印,若是不注意脚下,随时会顺着某块污印向前一滑,屁股着地,集满不同尺码的印章。前台的服务员保持着公式化的微笑,就像她桌前摆放的招财猫一样,尽管没有任何人注意她们。


我收起雨伞,踩着一脚泥泞踏入电梯,按下数字15后就靠在电梯一角。金属门缓缓合上,我的胃也开始翻腾,喉咙一阵酸涩,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强烈的晕车感又来了。


亭拍着我的背想让我好受点,但又不敢太用力,我把伞换到远离亭的那一边,雨水混合着泥浆沿伞檐滴落下来,迸溅在鞋上。我突然想起我们的房间不在同一层,于是又忍着不适伸手按下数字10,胃里的内容物再一次涌上来,只能不断吞咽唾液竭力忍住,现在任何一个动作都可能让我呕吐出来。


现下虽然是白天,但由于阴雨天气,光线所剩无几,对比之下电梯顶部的灯光白的更晃眼了,我昏昏沉沉,没有佩戴眼镜却感觉眼前起了一层薄雾,亭的脸都变得模糊。唯独视野正中间的红色数字鲜艳清晰的像是刻在我视网膜上。


电梯缓缓上升,我看着电子屏的数字逐渐闪烁变化,仿佛扭曲成团的红蚁。十几层楼只需几十秒,但我希望还能快一点,再快一点。


8,

9,

10,

……

11


已经过了十层,数字还在上升,我疑惑地看向亭,但她好像在担心我,全部注意力都在我身上,因此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没有多想,于是做了一个后悔一辈子的动作。


我又按了一遍10号数字,按钮刚亮起红灯,电梯就毫无预兆地以加速度的方式向上攀升,亭显然才反应过来,她捂住嘴唇,惊慌地指着电子屏幕上的42,颤抖着说:


“酒店不是一共才二十层吗?”


  

(F 100)


皮肤表层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眼前的雾突然全部散开,我用力揉了揉眼睛,身体的失重和飙升的数字告诉我一切都是是真实的。楼层瞬间来到五十,亭紧紧攥住我的手,汗与汗粘合在一起,不知道是谁的恐惧更多一点。


在快要突破一百时,电梯忽然停住了。


但我们都没有动。我心里的负面预感达到了顶峰,电梯门还无法打开,多半是要向下掉落。慌乱之间想起了以前看过的自救新闻,于是往电梯角落靠,双手撑住电梯墙,身体往后蹲,并且让亭也这么做。


电梯果然开始极速下坠,亭咬紧嘴唇,但还是不可控制地发出了呜咽声。我闭上眼睛,心脏跳动得厉害,耳边嗡嗡作响,眼泪也控制不住地浸透睫毛。强烈的失重感让大脑缺氧,连尖叫都无法发出,好像身体在下坠,灵魂还留在数字一百。


这样的折磨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短短几秒,但对于我们来说如同一个世纪。


终于,电梯厢晃动了两下不再下坠,数字停留在了15。金属门打开的一瞬间,我们都像回归浅水的鱼,冲出电梯大口喘气,呼吸着电梯外的新鲜空气。亭两颊通红,额头浮着虚汗,我想我应该也好不到哪去,因为身上的T恤已经被汗水紧紧黏在后背上,但我还有力气,于是打算将亭扶到她的楼层再自己走回来。


就当我们走到消防门前时,背后突然传来脚步声。一个身穿黑夹克,头戴黑色鸭舌帽的男人向电梯走去,一种糟糕的预感从心底浮现,我脚步虚浮地冲出楼道朝他大喊:


“不,不要进去! ”


可是他在听电话!


他的左手拎着一个黑色公文包,右手举着手机紧贴耳朵,好像在赶时间。极度恐惧让我的声音嘶哑而破碎,他只是侧头奇怪的看着我向他奔去,却没有停下脚下的步伐。


消防门到电梯的距离从来没有那么长过,我崩溃地看着电梯门在离我五米的距离关上,门缝完全合拢的那一刻,他还使劲盯着我的脸,似乎想要辨认我的身份。


五分钟后,一声巨响在整栋楼炸开,一楼传来尖叫和吵闹声,我感觉鞋子被灌了铅,眼前晕眩不断,但身体还在机械地往前走,每提一步,我都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关节发出的摩擦声。


我从十五楼往下看,电梯厢里溢出浓白的烟雾,雾散开的地方流淌出一条小河。胃容物终于控制不住一股劲涌上来,我扶着把手吐的昏天地暗,恶心与后悔让我控制不住地跪在地上,直到什么都吐不出来了,我仍在干呕。


意识变得空白的那一刻,我还听见亭在叫我。



(F 1)


睁开眼的时候,我的手停留在按键15上,白色顶灯明晃晃的刺进双眼。有一秒钟我的肉体和灵魂是陌生而割裂的,但下一秒,自主意识马上夺回了对身体的控制权,我阻止自己按下楼层键,马上按开了电梯门,抓住亭的手就冲出去。电梯门在我们背后关上,似深海中的怪物眼看猎物逃脱,遗憾地暂时藏起血盆大口。


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急切地呼唤我问我怎么了,但我的大脑很混乱,实在没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只知道远离电梯,远离电梯,远离电梯!


我拉着亭来到前台,服务员依然面带微笑,她用十分公式的口吻对我说:


“请问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呢?”


“电梯出了问题,它会把人带到100层,再掉下来,快封住入口停止运行!”


服务员诧异了一秒,但立马礼貌地回应我,“女士,我们酒店一共只有二十层。”


“我是说真的,我和朋友就在刚刚差点就出事了,如果有客人因为你的工作失责而死亡,你们付不起这个责任!”


我又急又气,激动之下一巴掌把那个摇摆着爪子的招财猫挥倒在地,亭攥紧了我的手。


但没有想到的是,服务员依然能保持得体的微笑,她看了一眼我手上滴着水的雨伞,很显然不相信我是从电梯里逃出来的。


“女士,您游玩一天应该很累了,请坐下来喝杯水休息一下,检修人员稍后就到,请您放心。”


“不是这样的,你们要马上停止电梯运行,否则一定会……”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打断了我和服务员的对话,也打断了时间的流动。我的耳膜差点被撕裂,地板狠狠地震动了一下,尘雾以电梯为中心蔓延到整个大厅,浓烟进入我的口鼻,封住了五感。在持续性的耳鸣中,我无力地摊倒在地上,亭捂住双眼,我们一动不动,像两株风干的盆栽。


人群拥挤,在走动的鞋之间,我看到了摔成碎片的手机和一片飞出来的黑色拉链。接着排山倒海的眩晕向我袭来,我的意识再次陷入黑暗。



(F 15)

  

再次睁眼,我马上痛苦地闭上眼睛,以为用黑暗将惨白色灯光从眼前隔绝就能逃避这一切。但我最终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按下15和10。


我抱住亭,告诉她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我对不起她,不仅是这么痛苦的事情要让她再经历一次,更是因为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我只能用我们两个人的命来赌电梯为会我们而停。


电梯果然又开始失控,我按响了电梯的报警铃,在不断回响的刺耳警铃中,我终究还是赌赢了,电梯安稳停在15楼。


“记住刚刚我说的,快回自己的房间,不要回头。”


刚经历意外,亭的眼睛湿漉漉的,但她毫无条件信任我,迈着虚软的步伐往楼梯走去。


我长嘘一口气,迅速打开手机输入了电梯里粘贴的求救电话,还没按下拨通键,我的心脏狠狠一紧。


那个黑夹克男人出现在楼道尽头,左手夹着黑色公文包,右手举着手机,无视了令人不适的报警铃声,正在向电梯走来。


我挡在他面前,用身体占据了电梯通道,


“电梯出事故了,你走楼梯吧。”


他看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慢吞吞地挂掉了电话,将鸭舌帽的帽檐往下压了压,转身要离去。


我刚松了口气,那个男人突然再次转过身,嘴角挂着诡异的弧度,突然把公文包扔到我怀里,然后一把将毫无防备的我推进电梯。我失去重心栽倒在地上,电梯门在我面前关上,距离我半米。


公文包的拉链没有拉上,里面的白色复印纸散落一地,其中一张在空气阻力下缓缓下坠,上面赫然印着我的黑色半身照。我忍着脚踝的疼痛立马站起身来按开门键,可是电梯怎么都不听使唤,白色顶灯闪烁两下后也灭了,整个空间陷入一片漆黑。


我绝望地拍打着电梯门,但奇迹没有再次来临,电梯开始运行,向上,然后向下,把我埋葬在深不见底的黑色中。



(F 0)


“温馨服务,宾至如归,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欢迎回家。”


“温馨服务,宾至如归,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欢迎回家。”


“温馨服务,宾至如归,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欢迎回家。”



“你怎么了,晕车不舒服吗?”亭一脸担忧地看着我,她轻轻将手臂环在我背后,试图安抚我的不适。


我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旅馆感应门缓缓打开,缓缓关闭,再缓缓打开,缓缓关闭,广播女音机械地重复设置好的话,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显得格外单调冰冷,透过玻璃,我看见前台服务员面带微笑,招财猫也是。


我反握住亭的手,不管她的疑惑,认真地说:“跟我走,我不要住这个旅馆。”


从大巴上陆续下来的旅客从我们身边走过,门口一时间变得拥挤,我们两被人群挤到了角落。亭在我不断出汗的手心里感受到了无名的紧张与惧怕,她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我重新撑开伞,把亭拉进来。


当我转身之时,一个黑夹克男人从大巴上走下来,他把公文包夹在腋下,压低了头上的黑色鸭舌帽,右手举着手机紧贴耳朵,我们之间距离十米。


晕车感迟缓地来临了,我感到头晕目眩,眼睛好像不受身体控制了,视野像一潭湖水被投入了石子,人和物都不断荡漾旋转,那个男人就是石子,一直存在于我的视野中心。我的手一松,雨伞砸在了水坑上,他看向了我,缓缓向旅馆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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