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大道
*时间逆行
＊一个辩论生涯的结点纪念
无尽的夜幕从身后铺到眼前，我踩着我的紫色自行车，后面坐着个正在疯狂使用自己咬肌的家伙。他手里那包小酥肉是我在刚刚路过的街边小摊上买的，那个路口只有这么一家店，小推车亮着微弱的橘黄色灯光，孤零零的横在黑漆漆的路旁。招牌也没什么特殊的，只是一块铺了广告纸的普通木板，上面用黑色油性笔写了几个不算好看的大字——炸小酥肉。但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小酥肉。
记忆中这个小摊很久以前就摆在这了，老板带着一顶绀色帽子，面容在锅炉升腾的热气中被氤氲得模糊不清，我在那里买了那么多次小酥肉，竟想不起来小摊老板长什么样，只记得他很和善，说什么都是“好”，我说多给我称一点他就真的多捞一勺，然后抽几张纸巾垫在牛皮纸袋下面笑着递给我。
“你觉得这个老板几岁了呀？”我问他。
“他看起来挺……”
一辆改装过的机车摩托突然驶过，引擎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盖过了他的声音，以极快的速度超过我们，在转弯处来了个大漂移，刹车片与轮胎、轮胎与地面相互摩擦发出尖锐刺耳声，只留下残影的摩托消失在道路尽头，留下一条薄薄的尾气。
我最讨厌这种声音，它给我带来一种打破秩序的不适感，而且让我的心脏很难受。引擎声渐行渐远的时候，后面又传来了一群人嬉笑的声音，我回过头去，一个酒瓶被摔碎在马路边，碎玻璃泛着冷光，其中一个牛仔裤男人手握一摞游戏币往前跑，黄毛大叫一声从后面扣住他的脖子伸手想抢，游戏币叮叮当当掉了一地，其他人冲上去捡。
“你说，他们那样活着……”
真的有意义吗？
在荒唐梦境中拼命消耗自己。
“你别说，我还挺羡慕他们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至少当下是开心的。”
“你也想去网吧通宵，半夜轧马路吗？”我问他。
“叛逆期的时候想过，还偷家里的身份证去上网，刚跑到门口就被家长拎回去了……我那时候觉得，成年后找不到工作就去网吧打工，晚上给别人泡泡面，白天跟朋友一起喝酒打游戏，也挺快乐的。”
“听起来很像三和大神，那你现在自由了，没人管你，只要你想，也不是不可以。”
他叹了一口气，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我倒是想，可是没人陪我疯呀。”
他把牛皮纸袋往前递，我拎出一只小酥肉往嘴里送，刚出炉的炸物还很烫口，我交换着腮存放它，可实在香的诱人，我又忍不住去咬开外面裹着的面粉脆脆，被流出来的肉汁烫的疯狂给嘴扇风。
他无情嘲笑我，继续说到：“我觉得每个人在批判小混混的时候都会带着一点他们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嫉妒吧。我也是。”
“啊，此话怎讲？”我吐着气惊讶地问。
“嫉妒他们居然能随便挥霍金钱，挥霍时间，挥霍自己，因为我们不敢。我们虽然拥有一个看似相对完整一点的人生，但好像也没有他们活的自在。”
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感觉还蛮新奇的。
“我以为大家都会羡慕那些金字塔顶端的人，一出生就拥有别人享受不到的资源，俯视着剩下百分之八十的人。”
“其实差不多，小混混和这些金字塔顶端的人——我们尚且把他们称作罗马人，都是两个极端，如果人生就跟打游戏一样的话，一个是天选之子，开局满级手握屠龙刀，一个是没有装备，就在第一关反反复复晃悠，破罐子破摔倒也乐呵。”
“最纠结的是那些有装备的普通人，一路辛辛苦苦刷级打怪，吃一点奖励，没办法爆金币，也没办法不努力通关。”我顺着他的比喻往下说，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堵。
“是啊，而且通常在新手村的时候，人们都会觉得自己是那个天选之子。”
聊到这里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沉默了。路从这里开始变成了有一点幅度的上坡，我为了更好使劲，身子不自觉地微微往前倾。随着自行车轮向前转动，高楼路灯和发着灰的黑色天空一点一点呈现在目光所致之处，好像单机游戏里的地图，没有被探索的地方就是一片未知的黑，主控点击的地方才会开始加载，慢慢浮现出模样。
“我问你——不知道你会不会有一种感觉——常常怀疑自己和身边的人是NPC？”我踩得有点吃力，拉长尾音问他。
“哇，你好哲学。”他咬了一口小酥肉含糊地说，“回个家也能开始讨论他心，果然是未来月薪三千的我们最爱思考的问题呢。”
“不是啦说真的，有时候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做多了会突然觉得很陌生。比如我踩自行车踏板，踩着踩着突然动作不协调了；我放假回家，妈妈像往常一样给我做饭、叫我不要熬夜，日日如此，我会觉得突然不认识她了，一切都像提前被设定好的那样。”
他突然伸手把小酥肉袋子塞到我怀里，我吓得赶紧腾出一只手去接，把它放到车筐里。
“你干嘛？”
“我怕我吃着吃着不会使用牙齿了，我还要回家吃夜宵呢，我先让我和我的牙齿各自都冷静冷静。”
“无语! 话说回来，我并没有像他心问题那样想那么深啦，我只是觉得普通人的生活好无趣。”
早起——挤地铁——摸鱼——挤地铁——吃饭，新的一天到来了，依然是早起——挤地铁——摸鱼……我抬头看着夜空，当第一缕曦光出现在这里时，太阳便会照常降临，东升西落，循环往复。
“说实话，有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没有人因为我而改变，我的存在又给世界带来了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没有小酥肉袋子的摩擦声和咀嚼的咔嚓声，他整个人都安静了不少。
“你知道所有人都这样，从古至今都这样，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它不足以成为一个问题。”
“但我觉得它确实困扰到我了，就像西西弗斯，平时陷入循环忙忙碌碌的时候没有察觉，可是一旦把巨石推到山顶获得片刻自由——像现在这样，暂时跳出生活循环，这个问题就会自己冒出来找我，还没解决，巨石又掉下去了，我又开始NPC式生活了……”
夜已更深，星光灯火更减，眼前这条路不宽不窄，但它真的好长好长，像西西弗斯脚下布满碎石的荆棘路。我机械地踩着脚下的踏板，我知道自己要回家，但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儿。
我努力克制内心迷茫的呐喊，试图让自己的表达更清晰一点，“我曾经想过，成为罗马人，每天体验不一样的高光人生，是打破这个问题的唯一办法，但很可惜我只是个村民，仰望天空的时候常常觉得自己渺小而虚无，这种荒诞感让人有点窒息。”
“哎，别这么严肃呀。前面都是你在问问题，现在轮到我了。沙漠里的仙人掌就孤零零的站在那里，你认为它的生命有意义吗？”
高耸的街灯投下一束白色光芒，密密的灰尘被曝光成白色，我能看见它们在做无规律运动，好像远方的风沙从天边涌来，满地黄沙铺满了整个夜幕，一株仙人掌从沙海里挣扎出来，挣着尖刺立在无垠沙漠之中。
“我不知道……”
“没关系，第二个问题。富贵把自己的家产全输光了，无意间把自己的孙子给闷死了，全家人都死光了，你觉得他活着还有意义吗？”
“……”
我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听着。
他伸出手拍了拍我的肩，假装成熟苍老的语气，“如果我是你的长辈，我可能会告诉你：‘嘿，你就是没有梦想，没有方向，等到你找到为之奋斗的目标就不会乱想了。’ 但我知道你想要的肯定不是这样的说教，我只是想分享我的看法——并非有星星阳光和雨露的生命才精彩。
自行车驶入拐弯，“三和大神”们的嬉闹声早已被抛在后面，他的声音也更加清晰。
“如果一本书仅仅是写主人公有多惨，那么它不一定值得如此高的赞誉。我认为他在设想一个人剥离了亲情爱情友情金钱尊严等一切看起来对世人很重要的东西时，生命本身还有没有意义。结尾富贵活下来了，也许是作者对于这个问题给出的答案。”
并非有星星阳光和雨露的生命才精彩。
我默默琢磨着这句话。如果生命本身不附加任何东西就是意义，那么西西弗斯也可以将推动巨石视为自己一生的使命，以此对抗荒诞感，藐视诸神的自以为是。
“最后一个问题：一台没联网的电脑，上面只有蜘蛛纸牌，你玩还是不玩呢？”
“我不知道，但是你真的好重。”
我敷衍着应答，实则心中了然意思，他自也知晓，没有要我回答。
“唉——”我轻轻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叹气？”
“没什么，只是觉得还是在新手村的时候最幸福。小时候的我们不谙世事，只知道童话中的公主王子，鬼怪天使和美好世界，我突然理解你为什么羡慕大神了，他们活得简单，也最为快活。”
“我的想法可能比较偏激吧，今天跟你吐露也没想到会有人理解我。不过跳脱我自己的立场来说，我之所以愿意与你做朋友，其实也是羡慕你。”
“啊？”
“你有你所热爱的，童话还活在你心里。”
突然被他夸赞，我有点不知所措，也在思考他话语中的含义，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诶!我突然想到一句诗。”他果然还是改不掉一惊一乍的毛病，安静的要命时突然开口。
“什么？”
“‘我的白昼已经完了，这寡独的黄昏!’ 你觉得怎么样？”
“这是你自己编的吧……”
“不知道，又不是只有诗人才能写诗，反正还挺美的不是吗？”他干笑两声，接着说，“你总要允许有人生在罗马，比如我，天生有文采，我也拿自己没办法。”
我知道他看不见，但我还是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猛得踩了两下踏板，自行车轮快速转动，爬上了这个小坡以后路也变得平缓不少，我感觉自己的腿都变轻盈了。
“听我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真是累啊……”
风声呼呼，吹散了他的声音，我看着前方，眼前突然浮现出我无数次买小酥肉的场景——
我掰着零钱递给他，他伸手接过抬起头来，薄雾中，热烟散去，小摊老板的脸在橘色挂灯下渐渐清晰。窄窄的眼睛时常因为笑而眯成一条缝，牵扯出眼尾长长的细纹，鼻子也偏小，但是鼻头很圆。
“我刚开始不是问你那个老板嘛……”
我边说边回过头去，后座空荡无人。
到家了也不告诉我，悄无声息地就跳车走了。我只是想说，在某一瞬间，我记起那个老板的样子了。
正当我陷入思索时，突然发现远方大厦背后发出了暗红色光芒。我循着光不断往前骑行，灰色幕布滚出镶着暗金边的浓云，天空逐渐变成淡青色绸缎，接着夕阳推开两块云团，火焰奔涌而出，绸缎被点燃，从边缘一点一点燃烧起来，烧的火红，烧的旺盛，烧出灰蒙蒙的雾霭。
我看着这奇景，依然不停地踩着脚下踏板，晚霞倒映在我脸上，滚烫滚烫的。
我的白昼已经完了，
这寡独的黄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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